「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，也要立志，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。」
这是2021年6月2日开始在网络中热议的一句话，它出自一个衡水高中高三学生张锡峰之口。
◆ 视频来源：微博视频号@超级演说家
张同学当时参加电视节目《超级演说家正青春》，他的演讲题目叫《小小的世界大大的我》。在演讲中，他主要讲了自己怎么从一个乡下的「普通人」，进入城市的学校，并且阐述了自己的理想。◆ 《超级演说家正青春》于2021年5月30日开播，是一档少年励志演说节目。
「土猪」和「白菜」的比喻，本来带有性别意味，因此不少网友谴责他「物化女性」，但这样的谴责就离题太远。
张同学的语境中主要在强调的是寒门子弟如何通过努力跨越阶层、改变命运。所以，这句话的关键词不只有「土猪」和「白菜」，也有「乡下」和「大城市」。令人感到愤慨和「不寒而栗」的，是借由这个比喻，张同学展现出的一种类似仇恨的情绪。他的「理想」通篇都指向「改变命运」，而他「土猪」的比喻则给「改变命运」罩上了令人不安的色彩，大有黄巢「他日我若为青帝，报与桃花一处开」的意思，又像是阿Q的革命理想。其实，张同学的演讲只是新瓶装旧酒，他的「土猪论」，其实就是「人上人」、「改变命运」、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」、「起跑线」等等论调的变体，本身并没有新意，只是由于比喻不恰当而让人感觉有种要打土豪、分田地的感觉。而这些论调之所以容易让人不适，则是因为其背后的逻辑违反人们一般倡导的道德原则：说要当人上人的时候，就已经认为一些人在另一些人之下；当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候，就注定有些人要掉到桥下，而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，就要把别人挤下去；当说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的时候，就已经注定有些人要输，有些人要赢......同样的道理，「土猪论」意味着有些人是「土猪」，连人都不是，而不管是人还是「土猪」，都要追求白菜。在张同学的语境中，即便不是女人，也至少是社会资源。一个高中生，铆足了劲表达自己如此功利、如此现实的「理想」，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。而从道德层面来说，当一个人确实认为人有高低之分，把其他人想象成对手和敌人，把人区分为赢家和输家、「土猪」和人的时候，他其实已经落入了一套相当危险的学说。衡水高中的张同学和《罪与罚》中的大学生拉斯科尼科夫（Rodion Raskolnikov）的逻辑不谋而合。拉斯科尼科夫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人，一种是低等人，他们只是「繁殖同类的材料」，没有任何屈辱地顺从一切，他们都是虱子；而另一种人有追求、有能力，因此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踩在第一种人头上，甚至消灭第一种人。这一种人因为天生强大，是伟人、超人，因此当他们骑在「虱子」头上的时候，也是天然正确的。同样，《红与黑》中的于连（Julien Sorel）不择手段想要攀附上层社会，崇拜拿破仑，满心成王败寇，最后却上了断头台；《马丁·伊登》的主人公马丁·伊登（Martin Eden）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，认为自己是强者，获得一定成功后对人生幻灭了，投了海（参见《为什么杰克·伦敦在最成功的时候选择了自杀？》）。
显然，这种价值观很危险。而这还远不是张同学一个人的价值观，而是一种社会中相当常见的价值观。这种价值观将人类社会看做是适者生存的丛林，永远充满了斗争，再用达尔文（Charles Darwin）、斯宾塞（Herbert Spencer）、尼采（Friedrich Nietzsche）等人的理论包装，但其实与这些理论天差地别，也与一般道德观相抵触。◆ 赫伯特·斯宾塞是最早将达尔文主义引入社会理论当中的哲学家，但斯宾塞更多强调的是社会的发展，并未建议人应该回到互相斗争的环境中，相反，他始终关心社会底层，希望通过对社会的认识和改良使人与人更加平等，从而使社会得到进步。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在传播的过程中常常被夸大和误解。
图片来源：Wikipedia
道金斯（Richard Dawkins）在《自私的基因》中写道：「我并不提倡以进化论为基础的道德观......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希望为了共同的利益，建立一个人与人之间慷慨大度、相互无私合作的社会，那你就不能指望从生物的本性获得什么助益。」
道金斯认为，即便生物的本性是自私的，世界的本质是适者生存的，也不代表我们要在道德上认同它，这本质上是两回事。◆ 《自私的基因》
作者：[英]理查德·道金斯
译者：卢允中，张岱云，陈复加，罗小舟，叶盛
出版社：中信出版集团
何况，当今的生物学在发现生物界适者生存的本性同时，也发现了生物界普遍存在的利他行为，以及生物之间互相合作的行为。就算要从生物学推论道德，也不能只是学到了自私的部分。然而，这早已不适用于社会的思想却能够流行了几十年，跨越了数代人，到今天还有人，甚至不少人还有意无意地怀着这种看法；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于他们的思想观念落后，因为人们今天所处的环境确乎在某些时候仍然与丛林世界相似。出身贫寒家庭的孩子，不努力学习赢得高考就很难有出路，不把其他人挤下去，自己的前途命运真的会很暗淡。不拼不抢的话，不仅得不到很好的资源，而且还会丧失尊严。就像张同学说的，他想要的只是成为「父母的骄傲」，但如果没有成为「赢家」，父母怎么能骄傲呢？因此，要说有问题，这问题并不完全出在张同学或其他有这种想法的人们身上，而恰恰是现实本身有问题。毕竟没有谁愿意主动去选择过一种「你死我活」的生活。当社会存在层层壁垒，有且仅有唯一的通路时，人们自然挤进这唯一的「窄门」进行恶性竞争。我们不能要求穷苦乡村中的孩子满足于穷困，也不能要求社会上层必须自发削弱自己的权势、降低自己的地位、减少自己的金钱。想要幸福是人的天性。家底好的人，把子女送出国教育，给他们请最好的家教，从小培养各种素养和技能，这是自然的。而家底不好的人，只能靠自己的努力，通过进入更好的大学，拿到更有力的「敲门砖」，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，这也同样无可厚非。人往高处走是自然的，人们有贫富差距也是自然的，但问题在于只有唯一的往高处走的方法，这显然是不自然的。因为就算生物之间的竞争，也并非只有唯一的道路。在漫长的演化历程上，生物们各自利用各自的优势演化成千姿百态，适应不同的环境，这才是自然的。而现在，要让不同性格、天赋、条件、爱好的人放在同一个跑道上赛跑，是对人的价值的贬低，也是不划算的。衡水高中、毛坦厂高中就是这样的恶劣环境下的一个恶劣产物。这些学校的学生，每天睡眠6、7个小时，受到军事化管理，属于孩子的自由、爱好和差异性被压抑，身心健康被损害，只为用这种方式战胜同龄的「对手」。◆ 衡水中学是著名的「高考工厂」，因批量生产「学霸」而闻名。衡水中学的学生起的最早，毛坦厂中学的学生睡得最晚，共同点是两个学校都严格实施军事化管理，杜绝学生除了学习备考以外的几乎所有活动，以此换取最高的成绩，多年来一直为人诟病
图片来源：网易
这些孩子早已没有了好奇心，没有了兴趣，除了考试以外多半没有其他技能，成了一个个冰冷的考试机器。他们就算去了最好的学校，又如何创造真正的价值呢？而这些中学只是整个应试教育的缩影，当人们都拿出人生中接近五分之一的最好的年华，去应付考试，人们怎么可能有创造力？社会怎么可能进步呢？这消耗了许多个体的青春和生命，也消耗了许许多多社会发展的可能性。对个人对社会，都不划算。问题是，人们宁可牺牲掉生命中最珍贵的事物，也要前赴后继地去挤那个独木桥，这究竟是人们太傻，还是某种不可抗力导致人们不得不这样做？如果阶级之间没有这么大的差距，人们之间就不会简单地用地位和金钱衡量输赢成败；如果有足够的社会福利保障人们能够活下去且活得有尊严，就不会如此流行人上人的概念；如果社会足够开放，有足够多的选择，社会资源就不会如此稀缺，人们也不会这样削尖脑袋要去大城市「拱白菜」；如果不是一考定终生，人们就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能力选择不同的竞争方式，使社会进入良性循环，创造更多的价值；对于千千万万张同学这样的少年来说，他们一生下来就在一个无止境的唯一赛道上，成王败寇，适者生存。纵情投入这场战争，他们还有一线希望，放弃抵抗，唯有死路一条。张同学在演讲中说是因为自己看了《航拍中国》发生了转变，还说自己是为了让父母骄傲才努力成为学霸，他的说辞和他的觉醒，似乎是放弃理想，投入现实。他还不知道的道理是，他所追求的大城市的光明不过是一个围城，那里面的很多人都想要放弃抵抗，彻底「躺平」。而「躺平」的消极态度与「拱白菜」的积极态度并不是矛盾的。在恶劣的竞争环境中，没有谁能真正拱到白菜，成为「赢家」，也没有谁能够真正躺平。躺平需要超脱、需要勇气，更需要的是能够躺平的资本，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资本，甚至也未必有躺平的权利，这不过是无奈的自嘲罢了。而对于致力于「拱白菜」的人来说，他们自己可能对于其他一些人已经是白菜了。张同学也许会羡慕那些大城市里的白领，但这些白领却认为自己是「社畜」。另一方面，对于上不起学的人来说，能上衡水中学的张同学就已经算是「白菜」了。往上看，有无穷阶层，往下看，亦若是则已矣。这像极了电影《饥饿站台》里的场景。◆ 西班牙电影《饥饿站台》日版海报，电影讲述了在一个大楼中每一层都有囚犯，每天从最顶层开始有一桌山珍海味送下来，越到下面食物就越少，因此越往下人们争夺得越激烈。
图片来源：豆瓣
想要改变这一切的确谈何容易，这不仅是教育体制的改革能够解决的，也关系到对经济的开放、对福利的保障、对文化多样性的宽容、法治的建设等等，而这其中的每一个都需要一系列的具体方案。显然，这很难，也不容易见效。但是，看一个社会是否运行良好，恰恰在于这些「里子」，而不是「面子」。21世纪了，想要真正使社会具有创造力，就需要认可人非工具，需要维护人们自由和平等发展的环境。如果这些也很难做到，至少也应该知道：人类社会从不是丛林，也不应该是，更不应该人为制造丛林社会。参考资料
沪生. 衡水中学考生发誓要“土猪拱白菜”，让人不寒而栗. 搜狐. 2021-6-3.衡水学子一句“土猪拱白菜”，为什么显得如此刺耳. 搜狐. 2021-6-3.张是之. 土猪拱白菜，小心用力过猛的人. 财新网. 2021-6-3.任易. 人不是畜生，更不是拱白菜的土猪. 风闻. 2021-6-3.[英]理查德·道金斯. 自私的基因. 中信出版集团. 2018.[俄]陀思妥耶夫斯基. 罪与罚. 人民文学出版社. 1996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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